2018 年,患了癌癥的母親病情突然惡化,等他趕到醫院時,母親已經失去了意識。就差半個小時,他沒有見到母親最后一面。那成了他此后最大的遺憾——從來不知道母親最后要跟他說什么。
他被困在那錯過的半小時里好幾年走不出去。
如何面對遺憾,如何看待死亡,怎樣學會告別……短時間內,吳克群的人生增添了許多困惑。
母親去世那一年,吳克群的事業也走入低谷。他執導的電影首作《為你寫詩》同年上映,票房口碑雙崩塌。他在社交媒體上寫道:這場仗我徹底輸了,一場用五年做的夢讓我失去了所有。
吳克群的人生,似乎在 39 歲那一年重新歸零。經紀人郭佩在那一年結識了吳克群。郭佩記得那幾年,不論她做錯什么事,吳克群總是笑笑,有時候感覺這個藝人情緒太穩定了,穩定得不像個活人。
后來她才明白,處在人生低谷的吳克群整個人都是麻木的。
母親去世后,他開啟了一場漫長的告別。告別喪失親人后的痛苦與遺憾,以及此前活在別人期待中的自己。
他說,40 歲以前的自己就像一個追龍卷風的西部牛仔,追逐的是這個世界給他的一些框架和目標,出爆款,當天王,然后追著追著就迷路了。
母親的去世,好像把他從飄在空中一下拉回地面,讓他對人生的觸覺全都打開了。
" 人更好地理解死,你也會更好地活。" 他說。
他也開始努力把每一天都過得像人生的最后一天。不停地穿梭在各個城市,5 天 6 城、7 天 8 城,在臺上他賣力地唱跳,和臺下開火車的年輕人打成一片。他的團隊平均年齡是 95 后,網感很強,一個寧夏網友因為發音不準把他的名字念成了 " 吳克窮 ",他迅速寫了一首歌《吳克窮》響應網絡。
從 " 吳克群 " 到 " 吳克窮 ",他將高高放逐的自己,輕輕地放下了。
在特種兵式演出之外,吳克群還喜歡當 gai 溜子,去天津看大爺跳水,去棗莊吃雞,蹲在街邊體驗奶瓶喂魚,出行工具不限于共享單車、小電驢、摩的三蹦子,有一次因為不戴頭盔還被網友捉個正著。他還幫患癌的小男孩賣花、幫收留毛孩子的東北大姐組織寵物領養、幫腦癱的浙江少年賣烤腸爆米花,隨機幫助一個需要幫助的人。
最近,他在籌備一個新節目,幫生命可能會走到盡頭的人完成他們的遺愿清單,去和他們愛的人告別。
媽媽剛去世的時候,吳克群經常夢到媽媽,也總在夢里哭。但是最近,他已經比較少夢見媽媽了。去年年底,他寫了一本書,在書里,他補上了那錯過的半小時。
書中,媽媽對他說:夏威夷挺好,不去也沒什么。就這一次了,就好好告別。這輩子我沒有遺憾,我希望你也不要有。
關于死亡、遺憾、告別、老去……吳克群開始有了更切實的體悟。在 7 月初山西孝義的一次演出前,吳克群跟 " 后浪研究所 " 聊了聊這些人類共通的生命議題。
以下是吳克群的講述,經整理后發布:
蠟燭兩頭燒
2018 年那年于我是個特殊的年份。
那會我是蠟燭兩頭燒,一邊在拍我的第一部電影,一邊回到病房陪我媽媽。在病房的時候,我會把我的劇本念給媽媽聽,她開始慢慢失去意識,醒的時間越來越少,睡的時間越來越長。
后來有一陣她病情好轉,我又回去拍戲。可就在我快拍完那一周,拍醫院戲份的時候,我媽媽病情突然惡化。那個時候很奇怪,就像時空重疊了,兩個平行時空的病房竟然交織在一起。我拍的那個故事是我的愛人要離開,結果我媽媽也開始惡化,突然就說可能快不行了,我就往醫院趕,我爸和我所有朋友都在陪著我媽,我們開著視訊,我在視訊里看著她開始沒辦法對焦,沒辦法講話,就像蠟燭要熄火一樣。據說最后我朋友唱著我的歌給她聽,她笑著笑著,還跟我朋友說," 好聽 ",就睡著了。
等我到的時候她已經沒意識跟我講話了。那是我最大的遺憾。我從來不知道她最后要跟我說什么,直到我媽辦完告別式,我都是懵的。我母親離開之后我常常常常夢見她,在夢里我都會哭。
那幾年,我對人生產生了很多困惑,所以我做了一張專輯《你說我聽著呢》,我開始問一些我認為在生活中有一些領悟的人,重新對自己的人生提問,而且去尋找答案。
那次我訪問唐家三少,那會他剛陪伴妻子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。我問他,如果可以的話,你想回去什么時候?他說,想回到結婚那一天,他會哭得像個傻子,因為他妻子那一刻很快樂。他反過來安慰我說,她不會希望你再回到她去世那一天,你的母親只希望你快樂。
那一刻我就頓悟了。那段歷程讓我得到很多,我想那大概是媽媽送我最后的禮物。
我媽媽是個很要強的女性。我小時候有段時間是我媽一個人帶我,所以她要母兼父職。小時候被人欺負了,她就會說,你自己要去爭回來。長大后她又告訴我,這個家沒人能給你幫助,你一定要靠自己。
當藝人以后,雖然跟媽媽也常聯系,但我不愛回家,因為回家我媽總愛念,那時候我也很忙,一年回去兩三次。每次我都匯錢回家,總覺得這樣我就盡了責任,也成了我不必回家的理由。過年回家的時候,父母又總愛吵架,我們家的除夕夜就是吵架夜。后來我就想到一個解決方式,初一我就找我朋友來,最多一次十幾個朋友都住在我家。我爸媽就會笑臉迎人,我發現這套方法效果很好,連續 5 年都是這樣。
后來我媽離開以后,有一次我爸跟我一起喝著紅酒,他酒后吐真言才說了我媽媽對我的一些怨懟和遺憾,說我媽只想坐我旁邊跟我聊聊天,有一些心里話也只想跟我講,可是我沒有給她這種機會。
而且那個時候她是有一點燥郁癥的感覺,但是當時我對這個病的理解非常淺薄,只覺得媽媽怎么那么煩,打完一個電話又打,傳來的訊息我已經回完了,一會兒她又傳來,連續 10 通都是罵我的。那時候我就說,你要不要去看心理醫生?可是她會覺得說,你是不是覺得我是神經病?這樣就更生氣了。
后來她還是看了醫生,開始服藥,這個情況才慢慢緩解。媽媽離開幾年后,我碰到我一個研究心理學的親戚,他才跟我講,如果有心理問題的人自己愿意去看醫生,那病就已經治愈了一半;如果是你強逼他的,他會有強烈的挫敗感,會更難。
現在講這些都來不及了,我甚至想哪怕重來一次,我還是會犯某些錯誤,但是至少我會花多一點時間去帶她玩一玩,鬧一鬧,把跟她的關系重新建立一次。
學會告別
媽媽去世后,我爸在她最喜歡的一件外套里發現了一張銀行卡,那張卡有我這些年賺錢以來匯給她的錢,她都放在里面,一分錢沒花。
在她離去前五六年,我們就約定了要一起去夏威夷,但是有時候她突然不想去,有時候我時間有問題,有兩次本來都約好時間要去玩了,結果在一個禮拜前跟我吵架,吵完架就說不去了,就這樣陰差陽錯地沒去成。你總覺得還有明天,下周,下個月,可是當那個時間沒有了就是沒有了,那個機會消失了就是消失了。
我媽離開后,我看到她很多照片都是自己去照相館拍的,照相館幫她 P 圖,P 圖到世界各地,她去過埃菲爾鐵塔,去過世界各個地方,可是身邊卻沒有我。現在想想只要我很決絕地說:媽媽,沒關系,走,下禮拜我們就出發。這些東西都能解決的。
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才一直想要做一件事,就是帶素人老人去旅行。幾年前我就想做像老友記這樣的節目,而且我認為素人的故事比藝人的故事更珍貴,有時候大家把藝人看得太高了,但我相信素人也有好多精彩的故事,他們應該被看見,所以我要做長輩的故事,我希望幫他們完成愿望。
我們錄完最后一期《老有意思》的時候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哭成一片。有一個阿姨在錄節目時說,她已經失去了她的兒子和老伴,一下子變得無依無靠。我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,那個時候千言萬語都是屁,你根本無法感同身受。但她還是帶領著我們出去看大江大河,告訴我們說,還是能夠活下去的。
小時候我只想活到 50 歲,我從中學就這么想,那時候可能是癡人說夢吧。我沒有想過老去一定要怎樣。但既然老年人會越來越多,我們至少可以做一件事情,讓大家發現變老沒有很可怕。
前一陣子我爺爺去世,我看著我姑姑他們幫他穿衣服帽子,還要放銅錢,以前覺得這些形式有些恐怖。我姑姑幫我爺爺穿鞋的時候泣不成聲,她說在世的時候也沒有好好幫你穿鞋,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做這些?其實我姑姑他們很愛我爺爺,對他很好。可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在旁邊突然悟了,覺得如果我爺爺在生前就聽到我姑姑他們說這些話該多好,他會知道我們永遠愛著他。
在我爺爺的告別式上,我爸爸他們的致辭講的是,"我小學那一天,我跟妹妹在海水浴場,海浪沖過來,你把我們抱在手上,我知道你永遠不會放開我們。"70 歲的男人講童真故事的畫面是最美的。我們所有人都覺得這樣的人生很圓滿。
我接下來的一個節目,也在幫很多可能生命會走到最后的人,幫他們完成他們的遺愿清單,去和他們愛的人告別。我們剛幫一個患癌的女孩設計了一個生前葬禮,她的生前葬禮是以婚禮的形式做的,她的母親原本不想參加女兒的生前葬禮,因為有很多忌諱,但是最后她們卻完成了一個最動容的彼此理解。
理解 " 死 ",才能更好地 " 活 "
從我媽去世那一刻開始,我才意識到,死是件無力回天的事。但是,人更好地理解死,你也會更好地活。我媽媽的去世好像把我從飄在空中一下拉回地面,而且把我對人生的觸覺全都打開了。
之前我的微信頭像是一個追龍卷風的西部牛仔。40 歲以前的我追逐的也一直是這個世界給我的一些框架和目標:大家都留著一樣的發型,追著一樣的目標,每個人都要當天王,你需要出幾首爆款歌,在領獎臺上面得幾次獎,你需要點擊率是多少。可是這些根本不是我的目標。但那時的我完全沒有想過,也沒明白過,我就是覺得好像要追,你也不知道追什么,然后追著追著就迷路了。
以前演出每到一個城市都是唱幾首歌就走了,去宣傳專輯時候,你要講 100 遍同樣的話,有時候你講到第 10 遍就開始不行了。
等我寫歌寫到有一點點名氣的時候,也講過 "5 年超過周杰倫 " 的話。直到現在我還常常看到抖音上有人拿這個開我玩笑,如果這可以調劑他們生活的中一些壓力,我覺得那就笑一笑吧,沒關系。
有時候,你追不到的東西也許不是你的人生。現在想想,40 歲以前的我說不上失敗,但也沒有多成功,只是那個時候的自己比較不會享受當下。
我母親去世之后,我常常跟朋友們玩一個游戲,就是大家輪流講人生中三個最快樂的片段,一個一個講得超奇怪的,有的人講到第二個就哭了,這些片段大部分都跟所謂的成功無關。
我現在很開心的一個種狀態是,我騎著我的小電驢,戴著耳機聽著歌,吹著涼涼的風。原來快樂那么簡單,是我們把它復雜化了。
前段時間我們還去濟南幫一個得腫瘤的小男孩道明賣花,在現場我們碰到一群很熱情的人,有一個大哥來了就掃了 888,還有個小孩用他的電子表把 20 塊錢的零花錢都掃出來了,我相信用善可以吸引來善。
有時候我身邊的工作人員也會出現好多疑惑和自我否定,比如幫不了了怎么辦?我常常對他們說,不要覺得我們能夠改變對方的命運,這樣會居高臨下地看別人,不只是給自己的負擔,也是給對方的負擔,我們不是神,我們只是個普通人,我能做的就是盡我的力,希望你能笑納,僅此而已。
40 歲以后,我開始學習正念冥想。一兩年后,眉心突然長出一顆痣來,我一開始想這是不是皮膚癌,就去看醫生。醫生說不是皮膚癌,這是一顆很深的痣,你要挖掉的話,這個洞會很深。后來碰到一個人說,你千萬不要點掉這顆痣,以后會有用的。
走到年輕人中去
現在我很喜歡去音樂節。每一次商演我都很賣力,我不要讓自己麻木。我要把這一次當最后一次,讓這個城市的人記得有一個人來唱歌的時候,是真心想給大家快樂的。
因為是大家給我路所以我有路走,有路走的時候那就把路拓寬一點,讓更多人有路走。有歌唱的時候就把歌唱大聲一點,讓更多人敢唱歌。你想分享快樂給他們,光講道理是沒用的,你要活給他們看。所以每一次我都在想我還能做什么可以讓這個世界有趣一點。
現在年輕的聽眾很會玩,我有時候想不到他們會這樣玩,他們也很愿意表達,把體內那種熱血肆無忌憚地告訴你,他們會瘋狂地開火車,放冷焰,不管別人的眼光,把自己扮得花枝招展,甚至還會跟你對話想要你注意他,這是很酷的。
我不喜歡一直做老的音樂。以前經典的歌我都愿意唱,但我都重新改編成比較適合現在聽覺的音樂。我也在試驗我做的新音樂跟他們會不會共振,每一次共振就會給我一些新的刺激,我回去又做新的東西,這樣你的音樂就會永遠年輕。
現在大家在聽歌的節奏感更重,節奏拆得更碎,40 歲那一年我去找聲樂老師學唱歌,學跳舞,重新理解寫歌,我也要讓我的身體了解節奏感。
我不是科班出身,別人寫歌都是直接寫譜,再來寫歌。我寫歌是全憑感覺,我唱得到的就能寫出來,可是如果我唱歌的方式只有這些,我能寫的也就只有那么多,所以我要開發自己的身體,理解更多唱歌的方式。
我也很欣賞現在的音樂人,每次都說什么黃金年代,其實沒有,現在還是有很多很棒的音樂人,也有很多歌做得很好,只是以前我們會用一個暑假去聽它,現在你要花三分鐘聽完一首歌都很難了,他們比較難被看見。所以不是現在的歌不好,是我們沒有給機會。
最近攬佬很紅,有人可能會恥笑八方來財、大展宏圖很土,覺得不是那種上流人士(的歌),但是有時候上流人做的事才可笑。我一直覺得音樂圈的一些鄙視鏈很沒必要。
我的人生當中我被別人鄙視過,也被仰視過,被平視過,我總是會轉變不同的視角,但是我不喜歡去俯視別人。
我也會跟大家一起玩梗,今年一個寧夏網友重新幫我命名 " 吳克窮 ",假如是以前我會覺得別人在亂改我名字,但是后來我們幫患癌的小朋友道明募捐,有網友說 " 哇,他真的克窮了!",所以這也算是一個很酷的解釋,真心希望大家都能 " 克窮 ",暴富。
最近比較少夢見我媽媽了,我最后一次夢見她是在演唱會我要上臺前,她看著我,在調音臺幫我調音,記得她在那邊還蠻開心的。我感覺她在陪著我一起做這些事情,可能我心中的遺憾也消逝了。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" 后浪研究所 ",作者:張晶、薇薇子,36 氪經授權發布。